城市的街，像城市的花瓣，散落得滿城都是。更多城市的街，像更多五彩斑斕的花瓣，隨著季節(jié)而甚至詭譎地變化。有的城市幾年不去，一不留神就找不到原來可愛的樣子，似乎消失得徹底、無影無蹤。

　　但澳門的街，仿佛一年四季都是老樣子，那路，那色，那咪表，那指路牌。上個夏天去，這個冬天去，下個秋天去，過上三五載去，容顏不改，風(fēng)采依舊。車道上，各樣汽車、摩托車、巴士往來穿梭；人行道上，各種膚色的游客踟躕、流連、張望、行走。街上人的目光不生澀、不膽怯、不畏懼，淡雅、平和、寬厚。在澳門的街上，竟很少見到步履匆匆或者疾行的人。沒有大包小包的行李，目光也很溫和。在澳門的街上一路走下去，除了聽到各種發(fā)動機(jī)的噪音，在其他城市所“享受”到的音樂的巨響，打扮得奇形怪狀的店員“忘情”地招徠顧客的喊叫，人的各式各樣的喧嘩幾乎聽不到，所能聽到的較為真切的聲音均屬于“自然而然”發(fā)出的，非人為制造。城市一切一切的情緒、喜好、品性，在街市之中都會顯露無遺。街市，是固定或流動的風(fēng)景，是人性的梭子。街上走一圈，如果你的皮鞋不染塵埃，城市就特別干凈；如果無人乞討，城市就特別溫暖；如果無人詐騙，城市就特別安全；如果無人橫穿馬路，城市就特別規(guī)矩——澳門，完全糅合了如此多的優(yōu)點(diǎn)，抑或被城市所具有的特殊的文化中和了。

　　澳門的街，似乎處處滲透著一種忠厚。這必是一座城市在相當(dāng)長的歲月里在文化的浸染下磨礪出的收斂與包容糅合的品質(zhì)。

　　完全想的到，澳門的街上多極了店鋪。與其他城市類似，澳門街上的鋪面也一間毗鄰一間，從起點(diǎn)到終點(diǎn)，然后又是起點(diǎn)與終點(diǎn)。若一個生人，一個從沒到過澳門的人，在午后或黃昏時分，站在澳門的某一條大街口猛地抬頭望去，心大抵是要被震撼一下子的——那么多各色的鋪面兄弟或姐妹似地連綴在一起，大有一榮俱榮，一辱俱恥的果敢與堅(jiān)強(qiáng)，與以往在電影里看到的舊時的大上海非常相似——但時過境遷，包括上海，很多城市已完全脫胎換骨，發(fā)生了“粉碎性”變化，澳門的老街還是老樣子。至少幾年前去和今天再去，我未察覺出有什么不同。

　　我和太太、淼兒沿俾利喇街，羅利老馬路，新勝街，樂上里，草堆街，長樓斜巷，果欄街，一路信步行走。眼前不斷出現(xiàn)茶葉鋪、古董鋪、家具鋪、裁縫鋪、幼稚園、五金鋪……真是大千世界，無所不包。多家鋪?zhàn)娱T頭斑駁的招牌，非“現(xiàn)”做，店內(nèi)的陳設(shè)，古樸周正。

　　一家茶葉鋪。古色古香的茶葉鋪，裝茶葉的盒子清一色用灰鐵皮制成，盒子正面的絳紅色漆已殘缺、脫損，但“烏龍”、“水仙”、“觀音”等字樣仍看得全。古板的盒子擺放在褪了漆的木貨架上，原始且古老，彌散著濃郁的茶香——整間鋪?zhàn)樱瑑叭灰粋€歷經(jīng)滄桑的老者。我們進(jìn)了這家鋪?zhàn)右延X得親切，未買茶，唐突地問能不能拍照，女主人微笑曰，可以。再一問，這店已80年了。守得住80年的，自然算繼承祖業(yè)。后輩能守住祖業(yè)，除了后輩對茶偏愛與執(zhí)著外，還得靠一種文化傳承——聞著不錯的香片，一兩9元，未品，我已然聞到燙水沖開的四溢的茉莉香兒了。

　　一間裁縫店。四周上下掛的全是衣服，像我家鄉(xiāng)蘭州榆中的玉米林一般茂密。鋪?zhàn)虞^“深”，最里面辟出一塊地方，“地勢”（實(shí)則是墊高了，有點(diǎn)像日本的榻榻米）略高出地面20厘米，上面擺著一架老縫紉機(jī)，機(jī)頭上掛滿線頭。店里有3個人，一男，主人，個高，頭發(fā)早白，精神矍鑠，能準(zhǔn)確無誤地判斷來客穿什么尺碼的衣服，對店里的每一件衣服心中有數(shù)；一女，主人的太太，賢惠女人，言語不多，跟著主人的手腳或言語走，量褲長，剪褲腳，繰褲邊兒，熨褲腿，爽利得很。挨著縫紉機(jī)不遠(yuǎn)，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。四五十歲的店主身形快得像一只羊，忽而外，忽而內(nèi)，忽而左，忽而右，忽而上，忽而下，身子和話頭不怠慢任何人。來者都是客。令人佩服的是他能對來自“叢林”中每一個角落的疑問做出及時有效的回應(yīng)，不是那種“哼哼哈哈”的敷衍。此乃地道的素養(yǎng)。30年裁縫店的專業(yè)水準(zhǔn)。這樣的景況，在很多城市是尋覓不到的，有的人做生意，開鋪?zhàn)樱秃锛保暝辏掝^矛盾，客人生疑，走了。再不回頭。

　　面家。不叫面鋪、面莊、面行。叫面家，親切。到家吃面，回家吃面，名兒真好。我是土生土長的西北人，無疑是愛吃面的。牛肉面一天不吃就想得慌，無奈奔至廣州，不時在吃面上鬧饑荒，更不奢望能時常吃上香噴噴的蘭州牛肉面。我們走過果欄街時已入夜了，星空璀璨。街上，有的鋪?zhàn)右汛蜢攘恕５敲婕业臒羰橇恋摹Ｍ高^門玻璃，我看到一個有50多年歷史的面家的工作場景，那不同于老家機(jī)器壓面，這里大部分工序?yàn)槭止ぶ谱鳎缓軐挸ǖ牟僮鏖g，各樣?xùn)|西擺放齊整，面粉也不飛揚(yáng)，面家一直堅(jiān)持傳統(tǒng)制面，搓面團(tuán)、竹升打云吞皮、人手執(zhí)面及天然曬面，在寸土寸金的澳門街巷，能堅(jiān)守半個世紀(jì)的秘笈無他，唯誠信、童叟無欺、貨真價(jià)實(shí)而已。

　　其實(shí)這一路走，不住思忖，這么多店鋪聚集在一條又一條狹長的“走廊”中，原本該是逼仄的，令人透不過氣。但我經(jīng)過一家又一家店鋪門前時，未覺得擁擠、局促、壓抑。一路走，一路看，時而駐足，探頭，抬步入店內(nèi)細(xì)致欣賞、查看，均從容，輕松。

　　澳門的街真是密集得很。初來乍到的人容易轉(zhuǎn)向，其實(shí)不管怎么轉(zhuǎn)，只要不焦躁，不性急，根本不必?fù)?dān)驚受怕。即便夜幕時分，在狹窄和狹長的巷子里穿行，在昏黃的高吊燈的映照下，你煢煢孑立，形影相吊，也不必?fù)?dān)憂，因?yàn)榕e頭間，“黃楊書屋”這樣的招牌，“黎氏建筑”這樣的墻畫就在你周圍，讀者、游客，與你不遠(yuǎn)不近，傳遞著冥冥之中的溫暖與問候。身處巷子里的你更像去探望一位老友，尋覓多年前的夢或一段往事。

　　那日走到老街“盡”頭時，玫瑰堂出現(xiàn)在眼前，澳門樂團(tuán)將在此演奏貝多芬的《降E大調(diào)七重奏》及《降E大調(diào)鋼琴與木管五重奏》。入場券免費(fèi)發(fā)放。

　　玫瑰堂始建于1687年，是天主教的圣多明我會教士初到澳門時設(shè)立的。教堂內(nèi)，白色的柱子支撐著天花板，堂內(nèi)墻壁四周設(shè)有圍臺，巴洛克風(fēng)格的祭臺上矗立著乳白色的童貞圣母和圣子像，還掛有耶穌畫像。我們沉浸于貝多芬激蕩人心的音樂中，整場未有一次手機(jī)鈴響，未有嘈嘈切切的私語，未有不合時宜的掌聲，未有人拍照。

　　距離玫瑰堂不足百米的另一處街邊乃民政總署辦公樓。樓內(nèi)專設(shè)“休憩區(qū)”，開放時間，入得“區(qū)”內(nèi)，廊燈橘黃，鮮花簇?fù)恚L椅空閑，我們坦然落座，四顧左右，透過玻璃窗，民政總署公務(wù)人員的辦公位，一桌，一椅，一柜，一電腦，整潔的桌面，清晰入目。

　　我們坐了多時，淼兒左顧右盼，未有人過來盤問。

　　——澳門整個城市仿佛有一種特殊的關(guān)懷，把人拉得很近，很近。